本文转自：齐鲁晚报
□白湖
桂花飘香的季节,我回到900多公里外的家乡小城,参加了一场热闹的婚礼,光华璀璨的灯光下,几百人欢聚一堂,共祝一对新人新婚快乐,百年好合。有许多人,我并不认识,但也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是看着我长大的,如今,又一起来见证年轻一辈的成长。
他们拉着我的手,亲切地说:“一点也没变。”我看着他们,双鬓斑白,脸上绽开的笑容被层层褶皱包围,许多的话说不出来,只是傻乎乎地笑。他们是我父亲与母亲几十年的老亲戚老朋友老邻居老同事,以后的岁月,也会将这份情谊一直延续下去。
我亲历着这长久的情意,不敢说,这情谊与情意多么无私多么感人,但他们带给我的感受却实实在在,既朴素又温暖,像秋日的街头忽然飘过来的炒栗子香,像微凉的空气里烤地瓜的香,都叫人心头一暖。茨威格有一句名言,“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,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。”父母辈固守他们的出生地,一辈子不曾远离,这些长长久久的情谊,或许也算是命运赠送给他们的礼物,以嘉奖他们对故土的眷恋,而像我这样的远离者,既然选择了背井离乡,那就必然要承受永远的乡愁。如果有朝一日衣锦还乡,春风得意马蹄疾,飘飘然者,大约是体会不到这乡愁的哀怨悱恻,我曾经也是飘飘然者,后来却好像大梦初醒。有一日,听一首老歌《笑看风云》:“谁没有一些,刻骨铭心的事,谁能预计后果?谁没有一些,旧恨心魔,一点点无心错?谁没有一些,得不到的梦,谁人负你负我多?谁愿意解释,为了什么……”一遍遍地听,一时间心痛难言。
小时候,黄昏时分,站在阳台上看万家灯火,常常好奇,灯火后的人和灯火后的故事。再大一些,仰望夜空,看繁星点点,又会想象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之间的故事。但也只是想想而已,并未真正地去体会人与人、灯火与灯火、星辰与星辰之间最真实的关联。也是在某一天,看见这样一句话:“我们探索宇宙是想要寻找到陪伴,证明地球并非唯一拥有智慧生命体的星球,不用像蓝色泪珠在茫茫无边的宇宙孤悬。”那一瞬,如利箭穿心,终于明了自己对灯火、对星辰的遥望,寄托了内心怎样的情感与情绪。
也是在小时候,最爱看《西游记》,羡慕手握如意金箍棒的孙悟空,有通天彻地的本领,嬉笑怒骂,自在随心。可真正长大,才知道,大多数人都做不了孙悟空,连插科打诨的猪八戒都做不了,到头来,只能老老实实做那个挑着担子的沙僧,一路西行,一路修行,实在乏善可陈。一位网友说,“橘子不要去想苹果的问题。”道理总是对的,可是多遗憾啊,一心一意想长成一棵苹果树,在秋日的光里,结出红艳艳香喷喷的红苹果,可是,最后却长成了不起眼的小橘子,半青半黄,无人在意。
这样的我,或者我们,总是免不了一边思乡,一边却近乡情更怯。
也想做一个长情的人,做一个长期主义者,有长长久久的亲情、友情,有一以贯之的兴趣与爱好,有到老迈的那一天也心无芥蒂的人生知己,有择一事终一生的一份职业勤勤恳恳耕耘一辈子,命运却扑朔迷离,总叫人看不清来来往往的人与反反复复的事。
我很少主动伸手去抓住什么,可是一旦握住了彼此的手,就总是不忍心松开已然握住的手。桃李芳菲时节,我们一起牵手走过生命的初春,那么,当秋风渐凉,蓦然回首,你,你们的笑脸与情谊可还依旧?越长大,越感叹那一句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,最初的懵懂,最初的纯真,最初的义无反顾,都还在吗?
青年画家黄薇说,“画画的人,永远是个孤独的行者。他要对付自身、身旁、世界,所有的惊涛骇浪人情世故,用极大的克制力维持创作环境的宁静、安详。”写作的人,又何尝不是?哪怕所有的专注力都在读书写字上,也总嫌时间不够天赋不够,实在无暇顾及也实在分身乏术,所谓人情世故一概抛诸脑后,只是,一颗心太过敏感,又有什么是感受不到、感触不到的呢?
回济南后,一直在翻看从前的照片,十年,二十年,弹指一挥间。当初黏着我的那个小姑娘,已长大成为一个美丽的新娘,我还记得某一年夏天,我带她出去玩,回家的路上,穿过菜场,告诉还未上幼儿园的她,“这个是红枣,那个是桂圆。”而现在,我对她说的是,“新婚快乐,早生贵子。”
孩子们长大了,我当然也改变了许多许多,从前的我,任性,娇气,现在当然要通情达理得多,但离人情练达、处事圆通还远得很,也许一辈子也学不会圆融处事,走到哪里,都是一身的书呆子气,这或许也是我性情之中不变的长期主义。
我常常懊恼自己的记性不好,但从前的许多人许多事,我竟然还记得清清楚楚。不好的、不愉快的,大多被我屏蔽了,我总记得那些美好的、欢乐的时光,记得那时光中的人,他们的声音,他们欢笑的样子。中间并没有任何的误会与隔膜,可是那些曾经喜爱过的人,到底渐渐走散了,疏远了,想起来怎么会不心痛呢?
没有智能手机,没有微信,没有视频的年代,我们彼此写信,彼此牵挂,要坐差不多整整一天的长途汽车,只为见一见彼此,说的也尽是无关紧要的话,吃了什么,穿的什么,看了什么书,考试成绩,喜欢的明星,对未来的幻想,说话的人和倾听的人,都一样激动不已,都一样眼睛闪亮。那份真情,到底去了哪里?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说“抱歉”,那我愿意先说,抱歉,是我走得太远,我没有道理要求你或你们,还在原处等我回来。
我喜爱的作家陶子说,“一生总该结交几个亚麻餐巾般的朋友,朴素体贴,老了以后一起喝茶逛街时可以说:我们的友谊也旧得很好看。”我从现在开始坚持,希望等我们老了,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参加孩子们的婚礼。
(本文作者为山东省作协会员)
发布于：北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