俞果:特立独行的外婆

转自:上观新闻

我印象中的外婆有一点不同凡响。中等身材,利落,干练,爱穿罗衣轻裳。

我们住在重庆解放碑的大同路。她把我从小带到十岁。直到1968年,我才离开她回到成都父母身边。

大同路房子不错,二楼,有一条长约十米的宽宽的走廊,连着走廊有二间房。前后楼梯。外婆、幺姨和我三人同住。

她有四个女儿,我是长外孙。她曾对女儿们说,我只带这一个长外孙,以后你们的娃一个不带。除了我妈嘴角舒展以外,其他三个女儿紧眉沉默以对。

外公也奇葩。外公开了个家庭诊所,手里有钱。几个女儿都想借光。但只有大女儿一要就给,其他的要也不给。那三位千金愤愤地说,老大工资最高,你还贴补她?外公回道,老大拿到钱去开销,你们呢,拿去就存银行。众说:这算什么话,你一碗水没端平。

外婆曾和我聊起我一位小学李同学的事。小李和他哥下乡务农,第一年春节前他收到哥哥的信,叫他初一回城。那时候春节副食品凭票供应。哥哥自私,先回家能够多吃一点。除夕下午,小李来到外婆家,怏怏说道这事。他乘除夕早晨最后一班车回城,他对外婆说,你能让我住一晚吗?外婆很高兴,说三个人过年热闹。我听罢揪心啊!始怜同学,后怨其哥,继而怜怨皆散。就这一锅肉,谁都想多吃一口。

我少年时也有记忆犹新的一件事。当年粮食配给,有次吃饭吃到一半,看到锅里饭不多了, 我抱着饭锅说,你们别吃了,这些饭都归我。我七八岁的蛮横,使得也才十多岁的幺姨蒙圈得泪光闪闪。

我四五岁时也跑过荒。父亲陪外婆和我坐火车从重庆到赶水镇,然后父亲原路返回。外婆带我坐长途汽车去亲戚家。印象极深的是,她背着我在一条山道上走,左侧悬崖下是咆哮的乌江,右边是山壁。饿了,拍拍她的肩膀,她掏出一个铁盒打开,摸出几粒炒熟的黄豆反手塞给我。黄豆香脆,江声咽哽。

外婆小时候在遵义南北镇,出身贫寒,粗通文墨。从小就有主见。她一俟二八,就应诺从遵义跑到武汉和外公完婚。外公有公职,并在武汉大学数学系兼职教书。外公后在武汉有了另一个家,外婆坚决离婚。外公娶了个小外婆,外婆后来嫁给了遵义的曾姓首富,小外公做银楼生意。

上世纪五十年代初,外婆一人带着四个女儿从遵义跑到重庆,因属“盲流”没有身份。有次外婆正在收拾锅碗瓢勺,一位民警上门查户籍,突然诈道:你是袍哥?外婆回应:你说啥子哥哟,我一个老妈子就晓得刷锅。她的急智,庇佑了几代人的平安。

外婆做过生意。将遵义土特产引进重庆。闯江湖,跑码头。有时在路边茅店单身歇宿,为防宵小劫财,她不时用茶壶往痰盂倒水,模仿男人的小便声。外公后来曾对四个女儿说,你们呀,四个加起来也比不过你妈。

外婆外公后来都住在重庆,但从不见面。有事,外婆会通过小外婆遥控外公。有次,我想乘船回上海,外婆带我找到小外婆的单位,说俞果这次坐船回上海,盘缠由他外公出,你回去说一声,明天把钱拿来。小外婆点头称是。我第一次领教了外婆强大的气场。

父亲常利用出差重庆的机会,带我上街吃喝解馋,同时也会叫上幺姨。头回出门时,我听见外婆悄悄对她说,在外面买给你什么就吃什么,不要自己点东西吃。外婆的处世显得非常通透。

1970年夏,外婆和幺姨来成都避暑。有天,因琐事外婆和我爸争吵了几句。那时我仅12岁,没有选边讲话的资格,但我心里是坚决站队外婆。外婆说话对事不对人,老爸却帮亲不帮理。长大后,我想到中国历朝历代的外戚,颇感有趣。“表系”三代不同姓,却易心无旁骛同心协力;“堂系”一脉相承袭,反因权力所涉勾心斗角。历史上很多时候,血缘不及仁义呀。

我从来以为我没有舅舅。前几年才知道,小外公和外婆生有一个男孩,因为他们离开遵义时舅舅尚在襁褓之中,只得托寄在一佣人家里,后音讯全无。1978年,外婆认定时机到了。她以古稀之躯、凭一己之力回到物是人非的遵义,寻找自己的小儿子。半个月后,硬是给她找到了。这个外婆,我真正服了。

2003年秋冬,外婆身体渐弱。我们一家三口立即从上海赶到重庆见外婆最后一面,让她见见她的第四代。外婆看到我,居然能叫出我的名字。幺姨说,她现在连你妈也认不出,还知道你,多不容易呀。同年,外婆唐曼华以93岁高龄作古。

外婆一生浸染过黔风、楚韵、巴俗。她的言行至今思及,宛若刀圭药石,开聋启聩。

外婆在重庆有个墓,如今手抚墓碑,如同乌江畔手拍外婆的肩膀。黯然神伤,栏杆拍遍。

栏目编辑:郭影 文字编辑:蔡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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