杀死三弟,是他为这个家做过最有贡献的事 | 戏局

来源:人间theLivings

坍塌掉的工程井像一座突然耸立起来的孤坟,仿佛能听到地下扭曲的惨叫。

1998年青阳火车站,月光幽幽,马金明用一把铁榔头锤杀了正在铁路涵洞里酣睡的三弟。弱智三弟就这样“意外走失”,彻底消失在一家人的生活里。

如此过了20年,马金明成了小老板,周旋在老婆、情人和女儿之间。

青阳站修高铁挖出一具白骨的消息传来时,马金明知道,那年的月光,再次照在了他的身上……

*说明:《温柔的枷锁》共三个章节,本章节免费阅读,后续内容解锁专栏后阅读。

1998年的秋天,天刚刚转凉,从沙城来的马金明拉着三弟马金放,从青阳火车站的矮小门头里走出来。门头一个颓败的红五星,还缺了两个角。马金放抻着头,紧盯着看红五星。过一会儿,伸手拍他哥的肩膀,他哥没理他,他又拍一下,没轻没重。

“干嘛?”马金明转过头看一眼。

“缺角。”

“缺就缺吧。”

“缺角。”

“你管它干嘛。”

“就是缺角嘛。”

“好,缺角。”

“我想吃。”

“砖头块子不能吃。”

其实马金放已经转移了目标,盯着站口啃面包的男人。

“我想吃他那个。”

“好,一会儿给你买。”

“哥别骗我。”

“不骗。这就去买。”马金明尽量表现得耐心,他得哄着他。

马金放不是个小孩了,已经二十二岁。但他是弱智,从小就是,撒尿和泥,直到十几岁才戒掉。

三弟是全家人的一块心病。去过好多精神病院,都不肯收治。肯收治的,自然费用上是虎狼大张口了。三弟还总颠来跑去,和人打架,不是被人打伤,就是打伤别人。手上没招呼,下手没谱儿。如今他身体完成发育,看到好看的妮儿比一般人更没命。新娶进家门的大嫂过门没两天,就让三弟摸了屁股。谁也没招儿。

出站的人不多,多数扛着铺盖卷,都是来青阳打工的,这地方煤矿多。广场上有个有姿色的女人,马金明紧了一下拉着三弟的那只手,生怕他惹麻烦。

过完中秋,马金明决定带马金放离开沙城时,家里人都觉得带出去也好。可以见见世面,在建筑工地学点儿手艺,卖卖力气。无论如何如何也比呆在家强,越呆越傻,何况又添了贪女人的毛病。

站前街,一排羊肉烩面馆,招牌大都黑漆漆的。烩面馆中间夹有间东北饺子馆,门帘亮堂,看起来才开不久。

“三儿,想吃饺子吗?”

“不想。我就吃妈包的,不吃别的,别人下毒。”

“怪想法。”

“真下毒,你吃,你死。”

“拉倒吧。”

“那想吃点儿啥?”

“就那个。”马金放指了指一间烩面馆,门口挂一只红色气球。

“吃,就吃那个。”

马金放走到门口,把气球摘了。店里一个孩子大叫,“我的气球!”

马金明忙向店主悄悄作了解释,店主还算通情达理:“拿着玩吧。”那孩子却不依不饶。马金明塞了孩子五块钱,叫他再去买一个。孩子满意了。

点了一大一小两碗烩面,大的是马金放的。拿着气球吃面的三弟变成了店里的一道风景,买了新气球的孩子跑进来和他比气球。

三弟马上说:“我要他那个。”

马金明头又大了一圈,只好指了指外边卖气球的车子,“那一会儿都是你的。”

“不骗我?”

“不骗。”

“还是我哥对我好,他们都不顶。”马金放嬉笑着,口水流了出来。

“好了,多吃点儿。”马金明拿餐巾纸擦了擦三弟的嘴角。

马金放往他哥碗里放了一小片羊肉:“哥,你吃。”

过不了多久,马金明恐怕就得把气球车上的全部气球买下来,他既怕卖气球的突然离开,又期待他趁三弟不注意赶紧离开。

从烩面馆出来,马金明本来已经准备好去买气球,但三弟却被门口的一条狗吸引。

“哥,我和它玩会儿。”

“玩吧。”

马金放蹲下来,抚摸着狗头,试图把气球挂到狗脖子上。挂了几次都没挂上,一松手,气球飞了。马金明心想,这回他肯定得把气球全部买下来了,心里马上一紧。他没挪步,能糊弄就糊弄,他紧盯着三弟的后背,看他的动向。三弟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在乎飞掉的气球,他被那只狗的温顺感化,大力抚摸着,摸他的小眼睛,抱起来,让狗舌头舔在脸上。卖气球的车子逐渐远去,嗯,终于消失不见。马金明的心落进了肚子,他不必再去花冤枉钱了。

弱智突然抬头,“哥,我气球呢?”

马金明忙指向天空,“不是让你放掉了?”

“好吧。”马金放拍一下狗头,“气球给你,你也拉不住啊,笨蛋。”弱智在骂笨蛋。

马金明悬起的心才又放下。

马金明带马金放走上了铁道。黄昏的铁轨延展着两条白光,在西天处交叉起来。

“哥,咱去哪里啊?”

“去工地。”

“工地有糖葫芦吃吗?”

“有。”

“我要吃三串,给妈带一串回去。妈那天蹲厕所,露着大屁股,说肚子疼。我说,吃了糖葫芦就能好。她不信。”

弱智信口胡说着。马金明只能忍着听,忍着应答。三弟思维过于活跃,活跃得让人以为他身体住了不止他一个,轮流操弄着他的嘴巴说话。小时候,三弟话多,爱动,着实可爱得让人心疼。但到了二十二岁的年纪,话多,爱动,就变成了让人头疼的灾难。

太阳落下去没多久,马金明告诉三弟,铁路上有很多鬼。三弟怕鬼。只要天暗一些,告诉他有鬼,他马上会安静下来。

“就藏在那里,有很多。”马金明认真地把那些黑漆漆的树指给他看。

弱智立刻螃蟹一样,钳住了马金明的胳膊,“哥,我怕。”

“怕就少说话,免得让鬼听见。”

弱智果然把嘴闭上了,头耷拉在马金明肩膀上,像颗滚来滚去的西瓜。

“你能直起点儿吗?”

“怕呀,哥。”

“怕就快点儿走。”

马金放像截软海带似的挂住马金明的身体。

大概沿铁路走了一两个钟头,马金明说:“三儿,今晚上就睡这里吧,明天再去工地,远着呢。”

马金放在马金明肩膀上打着呼儿,他居然走着睡着了。

“三儿?”

马金放的身体打了个颤,“到了吗?”

马金明只能顺着说:“到了。”

他带三弟进了铁路桥涵洞。涵洞不是很深,里面还残留着阳光照射后的余温。地面也很干燥,只是有些牛羊的粪便。早先,马金明去工地干活,曾在这里过过夜。从洞口能看到附近的村子,还有黑漆漆的远山轮廓。马金明把铺盖卷里的电瓶灯提出来,打亮,放到三弟手里,“替哥照着。”

“能成。”

三弟乖乖看马金明铺铺盖,走了两个钟头,他应该是困了,不停在打着哈欠。

“困了,三儿?”

“想妈了。”

马金明马上说:“明天妈也来。”

他没接着闹,老天保佑。

“铺好了。”马金明拍拍被子,“躺下吧,睡觉。”

“哦。”

三弟抱了电瓶灯躺在了墙根。

“灯放下。”

“不。”

“没开灯睡的。”

“就不。”

于是,灯就那么开着,一团灰黄照着他的下巴。马金明无奈地摇摇头,也躺下了。片刻之后,马金放的呼声便起来了。马金明拉了拉电瓶灯的把手,被攥得死死的。马金明严重怀疑,三弟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,他是睡了,轮到这一个醒着。

马金明帮三弟盖了盖被子。电瓶灯顶着被子,顶出奇怪的形状,被面上映着暗红的光,透出两只手。

躺了一会儿,马金明心里感到些燥热。看看表,还没过九点。睡不着,便爬起来,走出涵洞外,点了支烟抽。

外墙下方有个废弃的工程井。他坐在了井沿上。井里有些积水,泛着灰色的光。伸手摸摸井壁,冰凉。远处是郊区的村庄,星空和灯光混在一起,看起来还有点儿迷人。涵洞上方偶尔会过火车,“轰隆隆”,带出大地的颤栗。

又一列火车经过的时候,诡异的想法开始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折磨起马金明,他越发感到燥热难耐。那想法就是,甩掉三弟,一走了之。说实话,这次出来,就是想干这事。这想法在近一年反复升起,又反复落下,如果不是看母亲疼爱三弟的可怜样子,他可能早就实施了这件事。这回,母亲之所以同意他带三弟出来,纯粹是信了他能找到一个会治弱智病的大夫。母亲本来也想跟来,但她有腰椎病,坐不了长途车。

马金明心里滑过一丝冰凉,他犹豫不决。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弟弟。

坐到将近十一点,他回到了涵洞,又在铺上躺了一小会儿。灯还抱在三弟怀里,鼓鼓的。马金明晃了晃,松了。他把灯从他怀里取了出来,关掉。三弟翻了个身,脸冲墙。马金明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一下,掖了掖。

“三儿?”马金明轻轻喊一声。

没回应。

“三儿?”他又喊一声。

仍没回应。

他把身下的铺盖卷卷了起来,塞回了蛇皮袋。电瓶灯也塞了回去。

三弟的呼吸像婴儿一样温和,猛然,又粗重得像头牛。

马金明提起铺盖卷,走出了涵洞。他先把铺盖卷放在了工程井的井沿上。坐着,又抽了支烟,看到通红的月亮从天边升上来,又落下去。

青阳火车站的报时钟声隐约传来。马金明看了看腕上的机械手,照例又慢了两分。他把表针校准到正确时间。

月亮彻底落下去以后,东南方向的低空显出耀眼的星河。

马金明的烟头落进了工程井里,水面轻轻“嗞”出一点点水汽。

踏着一声鸣笛声响,马金明回到涵洞。他蹲下来,又帮三弟掖了掖被子。火车即将从头顶驶过,大地的颤栗很快传导至头顶。鸣笛拉响。马金明站了起来,猛然向洞外跑去,但突然折返,三弟身上的被子一把被他扯到手中,用力盖了下去。就听沉闷的一响,一根硬物结结实实扎了上去。大地的颤抖带出一股爆裂的液体。马金明高高举起手,又猛地扎了下去。撕裂的鸣笛从头上滑过,他感觉手上有些黏黏的东西。

“三儿!”在火车声未彻底消失之前,马金明惊声呼喊。

涵洞的顶上,轻轻坠落了几粒水滴。

“三儿啊……”他松了手里的硬物,头脑里一片空荡荡。

火车声很快逝去。

“哥对不起你……你个祸害……”马金明喃喃说着。

在他还未感到身体虚弱之前,他一把将铺盖卷连同三弟卷起来向涵洞外走去。这截软海带,似乎还有些呼吸,但也许只是幻觉。他断绝了联想,决绝地将铺盖卷连同那身体丢进了工程井里。时间不允许他有过多的犹豫,他迅速穿越涵洞,把预先藏起来的一袋水泥拖了出来。袋子撕开,水泥粉散落进了井口。他一脚踏掉井沿,碎砖石瞬间覆盖了下去。

马金明热得想将自己撕开。但很快,他就冷得发颤了。做完这一切,恍恍惚惚像做了一场噩梦。他拉出电瓶灯,打开,紧张地照向涵洞,什么都不存在了。眼下,坍塌掉的工程井像一座突然耸立起来的孤坟,仿佛能听到地下扭曲的惨叫。

现在,他才明确一件事,他把弟弟给杀了。尽管早已预谋过这件事,但无法承受的疼痛就像一万把榔头突然敲在了自己上。

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,却实在又是想要的结果。思虑过万山,趟到地,只能这样子。他得活下去。

他扛着铺盖卷沿铁路走了下去。口袋里揣着那把杀人的榔头。天开始亮起来的时候,他终于看清榔头上紫红的血污。

榔头抛在了空中。

一群鸟儿从头顶飞过。

太阳升起来了。

2019年7月,阳光暴躁的马路边,马金明等待着冉萧雨的出现。

马路正对着铁道,铁道边上有处老家属区,青砖,蓝色玻璃,房体两侧爬满绿色的爬山虎。冉萧雨住在靠东边的楼上,五层,阳台改造成了厨房,窗户上挂着蒜辫子,还有些干辣椒。蒜辫子和干辣椒中间,一张粉白的脸透了出来。冉萧雨在梳头。马金明挥了挥手。冉萧雨的两根手指在脸前交叉一下,意思是再等她十分钟。

等女人,是很辛苦的事儿。想把女人摁倒在床,总要付出点儿耐心。

马金明坐回到了车上。先翻了翻公文包,查看了一下里面有用或没用的发票,扔出去几张。打开收音机,听起单田芳的《乱世枭雄》。点支烟,头靠椅背,两腿交叉,搭在车前台上。然后摸出手机,回了几个不重要的电话。

电话挂断以后,又发送一遍高考查分短信,尽管已经知道女儿的分数,但还是想再发一遍,生怕美好的结果被人抢去似的。

“马琳琳,总分621……”

看完,吃了蜜糖一样,又心满意足一次。女儿如愿以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,无疑是这个夏天再美好不过的事了。

穿了大红裙子的冉萧雨终于从铁道下边的通道走上来,风吹着裙摆,人看起来像朵大花。马金明转头看去,心里马上酥了一下。

马金明眯缝起了眼,哼起了戏腔。高跟鞋声敲到了耳跟上。冉萧雨走到车窗边,手伸进来,在马金明胸口捶一下,“瞧你美得不行。”

马金明这才睁开了眼,歪着头,色欲十足盯着对方的胸,那里有起有伏。

“小康没在家?”小康是冉萧雨的儿子。

“废话,每次不都送我妈那儿。”冉萧雨轻车熟路上车,长裙子从车门外提起来,塞到了腿下。

马金明纳头在对方胸口吻一下。

“猴急个啥?”冉萧雨凿马金明的头,也没过分排斥,就让那颗头在胸口拱来拱去。

“不是上次的味儿。”马金明把头拔了出来。

“不是你买的香水?”

“味是香水味,但有骚气。”

“滚,没正经。”

“没别人上你吧?”

“还缺你这颗大头菜?”

马金明整理一下衣服,手放到了方向盘上,“走吧,哪片儿有空地?”

“往前,指给你。”

马金明发动了车。冉萧雨最近想学车,他来当免费教练。一直没空,但却有空上床,反正就是一张床上滚,也不需要身下有辆车。现在主动提出要教她开车,着实因最近心情大好,才来释放点儿柔情蜜意。

冉萧雨并非多么随便的女人,她也是看人下菜碟,只对喜欢的人“随便”。自从和马金明好上以后,别的露水关系就彻底让她“打扫”干净了。去年,马金明第一次走进她的理发店,她就觉得这人挺特别,一个工地小包工头,胸口结实,没肚子,衬衫领扣和袖扣扣得紧紧的,目光里也没有多余的坏。关系是从两根手指的触碰开始,之后有了微小的纠缠,再之后,就放肆大胆了起来。猎物和被猎者的关系难解难分。探到实质的时候,冉萧雨才发现这人是骨子里的坏,面上看不出罢了。

马金明对冉萧雨说:“那么多家店,专门挑你了这儿。”冉萧雨自然明白他是个什么“货色”了。

冉萧雨抚摸着马金明瓷实的脸,爱不释手,“那还绷那么长?”

“我不能轻易信人。”

“还留考察期?做工程呢。”

“对,怕烂尾。”

“我已经烂尾一次。”

冉萧雨离过婚,带癫痫儿子一起过。露水关系有过几轮以后,就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了。想发展第二段关系,难。马金明大冉萧雨十一岁,冉萧雨也没觉得他比别的男人更可靠,只是相比较而言像个有依靠的主儿。她知道马金明有家室,第一次上床,他就和她说了。他老婆性格霸道,关系硬挺了十几年。早先也闹过离婚,是女儿捆绑了这风雨飘摇的关系。一个瓷实的男人,心里却是一团窝囊账,可怜。冉萧雨爱的就是这份可怜。

两人去了铁路附近的空地。

心猿意马的一对儿激情难耐,刚了解完车里的基本构件,四根胳膊便很快绞在了一起。马金明想着女儿的高考成绩,愉悦很快便融化在了冉萧雨身上。

冉萧雨从前比较少找到那种恰当的瘾点,这次突然勃发,简直如鱼得水。在天地间当一对儿欢乐的野鸳鸯似乎也值了,别有旁的企图心。冉萧雨冲动得很想落泪。

马金明则把自己发挥成了一头猛兽,车座子快平躺了,弹簧在晃动,震着肚子,他想死在女人身上。

两人疯狂互掐,掐出青紫印子,痛得十分过瘾。

收音机的旋钮被马金明胳膊肘碰到,单田芳的声音猛然爆出来。马金明差点儿要从冉萧雨身上飞起来。

红裙子兜住他的头,马金明睁开了眼,粉嫩的肉体跳动着。

马金明的身体猛地拱起来,头“砰”地一声抵在了车顶上。猛然,一只榔头从天而落。马金明像根弹簧一样从女人身上弹开,吓了冉萧雨一跳。

“咋了?”

马金明粗重地喘息着,眼睛瞪大。

冉萧雨惊诧望着他,“咋了,马哥?”

马金明的耳朵爆发着嗡鸣,血色光芒在眼前迅速收缩。

“你咋了嘛,马哥。”

“没事儿,没什么……”

马金明拿外套盖了冉萧雨裸露的肩。冉萧雨摸了打火机,帮他点了支烟。

“年纪大了,是不顶了。”烟呛了马金明的肺,他止不住咳嗽起来。

冉萧雨把窗户打开,凉风吹进来,寂寞散尽。快乐总是短暂的。

烟气在两人脸前缭绕。

冉萧雨整理了一下头发,把花掉的妆擦掉。假睫毛摘了,露出一双丹凤眼。马金明看着女人的脸,感到些许的陌生。

“我女儿考上了重点。”他喃喃说着,“……很给我争气。”

“是吗?”冉萧雨勉强笑笑,“怪不得一见你那么美呢。”

“……小康将来也行。”

“算了吧……癫痫一犯,心惊肉跳,我是怕了。”

“等长大一些,会好的。”

“医生也这么说,可谁又能知道?”

“是个聪明孩子,别那么失望。”

“……我也只能指望他了。”其实,冉萧雨别有期待。

马金明自然能听得出来。他抱了抱冉萧雨,柔软身体的温度令他心安了一些。女儿高考结束是他这些年一个重要的心理节点。他总在想,这之后,大概就可以好好处理一下他那段坏死的婚姻关系了。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,刚刚请完谢师宴,此时的妻子还沉浸在为女儿庆祝高考胜利的欢乐感觉中,他也不太忍心打破这暂时的和谐氛围。

下半年,一场硬仗要打。离婚!他非得这么办。心里虽这么想,但不会说出来。娶不娶冉萧雨,两说。

地上跑来一只大胆的松鼠。松鼠爬上车子前盖,大眼睛盯着他们,盯了好久。过了会儿,才跳下去,消失在树丛里。树影已经很长了,已经盖到了车里。

“哪天来我家,酱猪蹄给你吃。”冉萧雨说。

“好。”

办公室里,马金明拉开了拜关公的柜子。柜子狭长,刚好放一尊瓷像。关老爷红面长髯,脸上很有光泽。自三弟消失以后,他几乎天天祭拜。关老爷保佑他平安度过了二十年,他念这份情。

最初是算命的叫他这么办。二十年会有一个大转运,运势高走还是低走,谁也说不清。算命的说,有人能承托住,就高走了,承托不住,就低走了。这一尊是关公诞辰日请来,开过光。他点了香烛,拜了拜。香烛的气息稍稍让他心安。

办公桌上展着宣纸。闲时,他会练两笔字,写得不好,但每天坚持。今晚,他没这个心思。

突然感到很累。他在沙发上躺下了。躺了一会儿,睡不着,只好泡茶。榔头,脑子里一直转着这个东西,越想越慌。

老婆带女儿去上海迪士尼玩儿了。他不愿回家,他不喜欢家里老婆遗留的气息。这些天,他都睡在办公室。

楼下有车在响。

马金明把旧茶叶倒进花盆的时候,看到一个脑袋正仰起来。是伍六丰的车停在了楼下。

“在呢?”

“在。”

“上去喝茶?”

“来吧。”

伍六丰的脚步声很快回响在了楼道里。

马金明布好茶台茶具,像往常一样取了云峰毛尖。茶叶刚填好茶壶,伍六丰已从门里闪进,他的警服让马金明心里紧了一下。

“看见亮灯,知道你在。也不回家?”

“媳妇女儿去上海了,冷清。”

“怪不得。”

“没任务?”

“嗨,瞎晃。”

伍六丰有点儿胖,一张扁平大脸,凸起的颧骨挤得眼睛都快没了。两人认识了也有二十年了。就是自马金放失踪那个时期认识的。当时,伍六丰是侦办马金放失踪案的民警之一。如今,他已是街道派出所的副所长。马金明“目的不纯”地和伍六丰处成了哥们。这种关系战战兢兢维持了多年,马金明才终于习惯了身边的这位警察朋友。

伍六丰坐了下来,圆肚子撑着衣服扣子。帽子摘掉,衣服也脱了。马金明的心里舒服了很多。

“瞧你那肚子。”

伍六丰拍拍肚皮,“嗨,是该减减了,控制下三脂,别飙太高了。也没办法,常年一天一顿饭,怎么能管住不吃,一吃,就吃多……听说闺女考得不错?”

“知道了?”

“能不知道?沙城又不大。我那小子不行,二本都没达线。”伍六丰叹口气,“脑瓜子够用,不好好学。”

“复读么?”

“他愿意去上专科。愿意去,就去吧,我也管不动,都是他妈参谋。将来饿不死就成。”

马金明帮伍六丰倒了茶。

伍六丰端起来,吸溜一口,又放下了,冷不丁说:“你们家老三失踪有二十来年了吧。”

马金明胸口紧了一下,“九八年到现在,可不,二十年了。”

“那年,陪你在青阳火车站好一顿找。那会儿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监控,随便一调,不说能确定人去哪里了吧,至少有个大致方向。青阳火车站也不大,但人一进了人堆儿,那就是大海捞针。”

“确实。但求有个好心人家收留了他,过点儿好日子。”

“你妈那时候住院,总念叨你们老三,拉着我手流着泪说,她是看不到老三回来了。老人家是带着遗憾走的。”

“也赖我那年带他去了青阳。”

“也不能怪你。青阳黑煤窑多,那些年,灯下黑的事儿也出过不少。骗进黑煤窑,不明不白死了的,大有人在。我这么说,也不是勾你多想,是有件事和你说说,青阳那边发现一具白骨,可能有一个月了,DNA采了,一直没比中。协查通报发到沙城,说是看能不能把咱这边的失踪人口的家属叫过去,认认遗物什么的。有空的话,带你去看看。”

“都有些啥?”

“有些衣服和鞋的碎片,还有一床烂棉被……”

马金明的心脏“扑通”一下,他捏起茶杯,浅浅地抿着。

“是在哪里发现?”他小心翼翼问。

“青阳在修高铁,垫地基的时候发现的。尸体头骨后边有这么大的一个坑……”伍六丰用手指比了比,“别多想,先去看看再说。但愿不是老三。”

马金明点点头,但冷汗却在爬升,后背发冷。

“有照片吗?”

伍六丰马上摸出了手机。马金明头皮像有只手狠狠地拎了一下。伍六丰点开了手机屏幕,一张棉被,带血。

“尸体上盖满了水泥……”

马金明的耳朵里突然像有风声呼啸而过,一声尖利的火车鸣笛。

“能看出点儿什么吗,老马?”

伍六丰的声音像在枯井里回荡。

“……看不太出来。”

伍六丰收起了手机,“也许是桩命案,也不好下判断。但上边推断说,可能人死了有二十年左右了。也许是老三,也许不是,这都说不好。”

“去了要采血吗?”

“要采。”

“能比中吗?”

“现在科学很发达,留你根头发丝儿,也能把你人找到。”

马金明的耳朵将那个“你”无限放大。

“我记得你好像跟我说过,你们家老三一直吃谷维素,对吧。那堆东西里就有个谷维素的瓶子,说不定真有可能是你们家老三。”

马金明如同五雷轰顶。

“我对不起老三。”

“别这么怪自己。他脑子有问题,跑丢了,是他命该这样。”

二十年确是一个大轮运,马金明感到了真正的危机。两人感叹着过往。马金明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。关老爷也救不了他了。

第二天,他随伍六丰去了青阳。一堆碎骨照片铺在眼前,他马上知道,那就是在地下躺了二十年的弱智三弟马金放了。被子上的缝线,他太清楚不过,那是去世了的母亲独有的手艺。白色药瓶的谷维素,依稀可辨的生产日期。1988,像是命运的提示。他不愿意承认,或只是延长罪恶的承受,确定的结果已经在那里,不容他做任何狡辩。暗沉里涌动着凶残的秘密,决计要化作风暴,将他彻底卷起。

他含糊着没有承认枯骨就是他的弱智弟弟。

他被采了血。他还不肯相信一管血就能够把他和那具枯骨联系到一块。

他大哥马金光也被叫来采了血。他大哥对这件事态度冷淡,一脸的无所谓。三弟活着的时候,他就不待见他,从不把他当个人。

采完血,马金光对马金明说:“你觉得会是老三吗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我觉得应该是。幸亏咱妈死了,不然老三是这么死的,肯定哭死。”

马金光没一点儿难过的样子,反倒是马金明更像个当哥的。

马金光说:“我做主,就把他埋咱妈旁边。”

“总要搞清楚人是怎么死的。”马金明心虚地说着。

“怎么死的不都要埋掉?老伍不是你哥们吗?你们看着弄,找凶手,打官司,我是不爱操那个心,烦。他娘的,青阳非得建高铁,非得把人翻出来。”

马金光一脸不耐烦地离开了。

伍六丰盯了马金光后背一眼,他顶不喜欢这个人,一个水利局的小处长,眼睛长在眉毛上边。

坐在采血室的窗下,马金明手指按压着棉棒,看起来十分失落。伍六丰拍拍他的肩:“别太难过,老马。”

马金明把棉棒拿开,血又开始往外冒了。

“看起来凝血不太好。”伍六丰说。

血珠儿从臂弯滑下,落在光洁的地板上。

马金明看了看他的朋友,一脸的刚正不阿。他知道他一定会“查”下去。

白天,马金明和冉萧雨在她家的床上翻云覆雨,他是在宣泄焦虑。他告诉了她可能发现三弟尸骨的事儿,说警察正在按命案处理。

二十年也抹不掉的罪,一旦扑过来,必是野兽一样的凶狠。他不愿承认,可人的的确确是他杀的。当初一个恶念,搅扰了他二十年。母亲死去以后,他常做那种可怕的噩梦,梦到三弟向母亲告状,疯狂的母亲张开尖利的手指,要拿他的命。他无法把做出那件事归结到年轻、不懂事上面。那时只有一个执念,帮家里除掉祸害。他不能想象三弟现在仍活着的状况。弱智常遭受欺负,又欺负他人,自己活着也痛苦,杀掉他,等于帮助他。很多年,他都是这样说服自己。

懊悔像把尖刀,狠狠地戳着他的胸口。他想过败露的后果,但又心存侥幸。好哥们伍六丰绝不会轻易把怀疑的矛头指向他。只要他闭嘴,又有谁会知道真相?他已经“修炼”了二十年,无论如何有能力躲过霉运。

冉萧雨安慰他:“别怕,都二十年了。”这话听起来好像这女人已经知道他的底。

“怎么这么说?”

“我感觉你怕。万一是你三弟,不还得找凶手?”

女人这么理解,马金明便松了一口气。

他去卫生间整理了一下自己,镜中的脸有很明显的变化。他辨认出来,那是叫恐惧的东西。这不是好事儿,他得把恐惧从脸上收走,隐藏得一丝不留。他掣了自己两个耳光。

马金明从卫生间走出去的时候,冉萧雨正从瓦罐里把烀烂了的猪蹄夹出来。

“来吃。”

“先不吃了。”马金明穿起了衣服,“还得去问问我三弟的事儿。”

冉萧雨把碗捧过来,往马金明嘴里塞一口。汤汁很浓,滴在了衣服上。冉萧雨又塞他一口。

“还有三个,打包带回去吧。”

“别了,琳琳和他妈今晚上回来。”马金明捧了碗,“呼噜”两下把肉皮都吞掉了。

冉萧雨能看出敷衍,“那把那三只都吃了?”

“别罚我了。小康回来,你给他吃,孩子正长身体。”

马金明抿掉衣服上的汤汁。冉萧雨送他走到门口。

“马哥,什么时候离啊?”冉萧雨突然问。

马金明一愣,“什么?”

“怎么,忘啦?有回你喝醉,不是亲口说的么?说要是和老婆离,就娶我。”

“我说过这话?”

“说过,忘性真大。”

“酒话也能当真?”

“是不能当真,但听着心里热乎。只是打探打探,看咱俩有没有机会,不然猪蹄白烀一场。”

“别想太多,日子长着呢。”

“那要不以后别来了。别给我幻想,非得拿那种想娶我的话刺激我,明知道不可信,还存心和自己过不去。我找谁不是找?猪蹄喂谁不是喂?我喂狗都成。”

“你有了别人?有了就直说。”

“得了吧。”冉萧雨把门打开了,把猪蹄甩进垃圾筐,“走吧,不送。”门重重地摔上了。

女人像猪蹄,呼久了,就烂了,等软在身上,样子会更不好看。马金明想离婚,也并非要着急找第二段。野鸳鸯的关系虚虚实实,真真假假,可以叫性情和趣味,但过火了,就不那么有意思了。

马金明的心思已经不在猜度和冉萧雨的关系上了,他的心里烂着一具尸体,还有二十年的噩梦。猪蹄腻在食管里,一动三摇,下楼就吐了。

他去了街道派出所。老伍没在,说是去了青阳参加案情会。

马金明心乱起来,完全没了章法。伍六丰竟没告诉他。

老婆姜秋荷和女儿马琳琳的飞机已落地,飞机转火车,大概两小时后到青阳。女儿打来电话,叫他去青阳火车站接站。好像一切力量都要将他拉回到罪恶之地。马金明找不到借口不去。

青阳火车站封站改造,老车站南边设了临时出站口,到处安插着脚手架,一片“兵荒马乱”。马金明在前广场等待。街边还像从前一样,好多脏兮兮的烩面馆。那家他带三弟最后去吃面的店还在,招牌换了,人没换,还是那对儿夫妻,只是多了个大小伙子在面案前忙碌,恍然就是玩气球的那孩子的模样。那孩子竟那么大了。

出站广播响了起来。马金明收起心思,向出站口走去。人陆陆续续走出车站。马金明看到了老婆女儿的头顶,母女俩头上顶着一模一样的藤条发带,脸上挂着兴奋,似乎还在聊着旅途上的见闻。马金明走上去,老婆把行李箱推给了他。女儿也把背包挂在了他身上。女儿笑着拍着他的后背:“大老马,加油啊。”

母女俩找到车,先行上去了。马金明把行李放好,压下后备箱盖时,忽然从车窗后玻璃里捕捉到姜秋荷的眼,她在看着他,只看一眼,又挪开了。他想,她应该已经知道发现三弟尸骨的事儿。果然上车没多久,姜秋荷便问:“确定了吗?”

“还在等信儿。”

“要办什么事儿,让老大去做主。老大不是吃财政的吗,那么爱到处蹦跶,让他蹦跶去,你少插手。”

“老伍总还是会找我,毕竟三弟是在我手上丢的。”

“老伍怎么说的?”

“晚上再去找他问。”

“我陪你去。”

车开起来,夫妻便不再说话。通常,他们都没话。妻子去青阳陪读女儿高中的这两年,夫妻话更少了,没女儿做话题中介,更没得可聊。

女儿忽然插嘴:“爸,三叔和你长得像吗?”

“啊……”马金明在走神,“不太像。”

“奶奶以前总说起他,听得多了,在心里都觉得很熟了。忽然听说他死了,心里还难过了一下。”

后座上的妻子敲女儿肩膀一下,“哪来那么多话,让你爸好好开车。”

“哦。”女儿百无聊赖,手指不由自主翻着车台抽匣。她翻出来一盒拆封了的避孕套,“爸,这什么啊?”

马金明迅速把那东西夺下,丢进了抽匣,“小孩子乱翻什么。”

姜秋荷露出一只眼,迅速瞧一下,假装没留意,低了头,对着化妆镜,擦起嘴唇。

车里突然变得寂静起来。

一切不言自明。

女儿留意到父母脸上微妙的变化,她也把目光躲开了。她十八岁了,很多事儿早能体会。

手心里的汗润湿了方向盘,马金明的手一直打滑。

晚上,姜秋荷没陪马金明去见伍六丰。母女很累,一回家,倒头就睡了。

见到伍六丰以后,伍六丰说,确定了。马金明两手心又攥了一把汗。

“可能会扩大调查,毕竟是命案。”

如果这是伍六丰的暗示,也许调查范围里就有他。

“我们找你家老大谈了话。”

“怎么?”

“那天采完血的时候,他说了句不太中听的话,说什么青阳非得建高铁,非得把人给翻出来。这话让采血的民警给报了上去。你们家老大真他娘不会说话,我清楚他是顺嘴说的,但他给自己找来了麻烦。听说你们家老三当年总骚扰你大嫂,你大哥有理由恨你三弟,这自然就成了怀疑他的一个点。带去问话的时候,他很激动,还差点打人。不过,已经放他走了。也没办法,这是必经的调查程序。这案子,很可能是个无头案。二十年了,凶手说不定早挂了。”

“凶手”两个字像锥子一样扎在了马金明胸口。

伍六丰继续说:“我有心想帮老三讨公道,但有心无力。人啊,就这么回事。如果不是发现尸骨,也没现在这些事儿。”

“那你尽量办吧。”

“那肯定的。”

马金明离开了伍六丰家,他有点儿不知该往哪里去了。

一颗流星从天边滑过。

捏了捏右手虎口,那里忽然撕裂起疼痛。那夜的榔头打下去,虎口震裂,他的想法是,一击毙命,不要让三弟那么痛苦,更不要听到他的惨叫。果然,他连一声都没发出来。但之后的很多年,惨叫声却在噩梦里一次次找到他的耳朵。他想变成个聋子。他发了中耳炎,头疼欲裂,仿佛亡魂要扒开他的头骨,从他脑袋里跳出来。

无目的地开着车,找了个无人的角落,他狠狠哭了一场,一如那年,那个月下的夜。他情愿他从没做过那件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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